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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雨一下便是数日,撒伯尔河河道涨了水,水面变得浑浊不堪、翻涌不息,大风刮倒岸边小树,卷起的树叶打着旋飘落水面上,随波浪漂浮向远方。几艘渔船在暴雨中摇摇曳曳、无功而返,整个城市都被雨水笼盖,道路的积水快要淹没至脚踝,贸易市场几近瘫痪,人们出行变得困难,据说连城南的街屋重建也停了工,前些天还一度喧嚣的王城,倏然在风雨中萧瑟起来,多数城民都居家祈神,求这场雨快些过去。
王立学院由于位处地势较高、排水系统完善,倒是未受过多的影响。课程照旧在上,只是一些细微的变化,例如每日课堂时间的缩短、课目排期的增多,图书馆、训练场等地被列入记名计时考核,以督促学员们的课后自习...等等等等,都在循序渐进地实行,据说新的课本也在印制中了——这一系的变化,自然和这场雨是没什么关系的。
莎拉有时会因此抱怨。
“最近的课都好满啊!先是炼体,紧接着神学,然后又是深渊...我好累...快要喘不过气了,感觉脑袋裂开...”
可抱怨归抱怨,这些天里,女孩每日清晨都有早起去训练场挥剑。
自那天与雷克特的对战过后,有关于我的传言,似乎变得更多、也更离谱了。
除了越来越多的人断言我就是希尔维嘉小姐以外,还有不知道从哪里传开的,说我其实是瓦伦皇帝的私生女,皇室三公主,同时也是伊森贝尔的王储,母亲为已逝太后的妹妹,与伊丽莎白女王是表亲关系。
更有甚者,传我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打别人鼻梁,甚至敢打雷克特的鼻梁,而雷克特却不敢还手,还有意对我放水,其实不过就是仗着背后的势力。有人觉得亚历克斯其实早就死了,因为他当时得罪了我,被我打了鼻梁,然后伺机想报复,最终被人沉了撒伯尔河,尸体至今还没捞出来...
各种各样、好的坏的传言,一时间在学院各级、四座塔楼间层出不穷、争论不休,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里,有人还为此大打出手。这些事,我几乎都是从莎拉口中听来的。
据她说,那个传我沉了亚历克斯的,是埃米平原塔楼的一个三级女学员,一直暗恋着亚历克斯。现在亚历克斯不来学院了,她伤心之余,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,又看不惯我被这么多人喜欢、关注,所以才编造谎言,想故意抹黑我——为此不惜说自己喜欢的人已经被沉了河——这之间的脑回路到底拐过了几个岔弯,我是没法理解的。
而当我知道这事时,那个传女生已经被索菲亚喊人剪了头发,在脑门上贴了“撒谎者”的字条,像巡游般一路回到塔楼,之后有好些天都没再出现过了。
我都不知道索菲亚什么时候做的这些,半点风声都没听到。
莎拉让我别和索菲亚说我知道了这些,也别觉得索菲亚做的太过火,因为实在是让人气不过,要不是索菲亚先一步下手,她也会找过去揍对方一顿的。
我听了也就点点头。
虽然不赞成这样的做法,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,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,只是叮咛她下回再有什么事,要先和我商量一下。
莎拉想了想,答应下来。
其实那些传言,无论好坏,我都没怎么在意的。若不是莎拉告诉我,很多事我可能根本就不会知道,也不想知道,心思就没放在那种毫无意义的事上。
于我而言,目前的情况反倒比以前清净许多,因为再也没那么多人到我面前烦我了,有什么话,无非也就是在背后议论,很少有人敢当面造次。像那个传我坏话的女孩,她能被索菲亚那样收拾,若真见了我,恐怕是要绕着走的,所以其实没什么影响,也不会破坏我的好心情。
目前唯一还会经常出现在我面前,并且毫无顾忌的男学员,就只有贝亚德。
这个烦人的家伙,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豹子胆,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和我套近乎,有事没事都会过来找我,不仅上课和我坐一起,连晚上去图书馆也要跟着,最烦的是话还特多,有时真的想在他鼻子上狠狠揍一拳。
可是...
他经常又会从外面搞来好吃的给我,几乎每次见面都不重样,即使下暴雨也不受影响。在我耳边叨叨废话的时候,偶尔也会说一些关于神学、信仰之力的知识,和我讲圣城的趣闻,讲他见到的巨龙之骨...贝亚德见识颇广,也不是什么纨绔贵族,除了话多以外,人还算不错。而且从他口中说出的很多内容,在课堂上是根本学不到的,所以嘛...
算是个蛮有用的家伙。
他喜欢跟着我,就由他喜欢好了...有个这样的朋友,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5月21日晚间,山羊奶酪回来了。
这只越发黑胖的蠢鸟,在女孩们洗澡换衣的时候,突然张开翅膀冲到1504的窗前,“咚咚咚”地猛啄窗框,着实将人吓了个不轻。
待她们知道这是我的渡鸦后,又迫不及待地放它进来,围在桌前一通逗弄,喂它面包屑吃。可山羊奶酪却十分高冷,反常的不说话也不骂人,脖子仰地老高,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,这让三名女孩大感失望,同时又觉得有些生气,有种被一只鸟看不起的感觉,让人很没面子。
蠢鸟为我带来了山特尔堡的回信。
信的内容,前半部分是母亲写的。她说了很多家常话,告诉我寒冬之城一切安好,切勿挂心。这当然是母亲的风格,反正就是不想让我担心,所以重要的事一概掠过——信里没提我又上了言报的事,大抵是写的时候还没收到消息。
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,信后半段的内容,是出自父亲的笔迹。
看来他已经回到山特尔堡了...
父亲在信中告诉我,战争已经开始,并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,北境不久将彻底安定,再无威胁。接下来,他会尽快将这场争端结束,这是他答应我的事,会尽力做到。
期间他还说起与伊森贝尔王室建立贸易来往的事,并就此事对我大肆夸赞,说我聪明,有远见。
与夫勒斯克堡的毁约、签下支持伊丽莎白女王的合约,虽让中央工坊暂时损失了一笔财富,但在攻下雄鹰城后,城内丰富的金子库存已经把窟窿填上了,并且还有富余,父亲便又购置了一大批优质的钢铁矿石。
雄鹰城目前由拉法叶在管理,但人手的不足让事情变得麻烦起来,尤其是粮食的问题,解决起来恐怕要费很多事,但总的来说,一切都在向预想的方向迈进。
父亲让我暂时不必回信,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他可能要跑遍大半个北境,什么时候在哪里都说不准,而母亲也将前往埃琳堡和卡里耶新城商议事项,回信会变得很不方便。
那就暂时不回了吧...
于是看完了信,我就放山羊奶酪去外面撒野了。
这一晚,没有梦。
............
到得5月末的时候,暴雨终于停了。
旭日东升,王城又恢复了往昔的繁荣。撒伯尔河退了水,集市也重新运转起来,城民们心急火燎地出门购粮,推着小车的商贩四处叫卖,河道边捕鱼的渔民又多了起来,城南的修缮工程也重新启动,人们认为是对神的祷告起了作用,于是信仰越发虔诚。
很快又到了休息日。
这天傍晚,我与莎拉、索菲亚和黛西告了别,一路小跑出学院大门,拦下角马车便火速朝回赶,心里挂念着宅邸的情况——有沙尔曼在,我当然不用担心家里会不会被水淹,可庭院里那些花花草草,还有新种的蜜果树树苗,到底顶不顶得住暴雨的长期冲刷...这谁也说不好。
可当我真的回到3号宅邸前时,却被眼前巨大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不如说,这已经不能再叫做3号宅邸了。
它叫2+3号宅邸。
原本2号宅邸和3号宅邸之间,是隔着两道围墙的,围墙之间的空隙有近十米宽。而现在,这些竟然都被拆除了,不仅整片围墙被推倒,栅栏卸掉,连空隙地面的石板都被掀了起来,看样子是要改造成花园或者什么,而两座宅邸前后边的围墙,却已经被完美衔接起来,将两个的庭院合并为一个更大的庭院。
2、3号宅邸的大铁门也都被拆下,并在新围墙的正中央、两座小楼之间的位置,修建了一扇更大、更气派的黑色铁门——简单的说,两座宅邸的庭院已经合并了。从此以后,无论是到2号宅邸,还是到3号宅邸,都只有一个大门。
新铁门是敞开的,从庭院传来有嘈杂的声音。
我满脸懵逼地走进去,看见有许多身材壮硕的男人,满头大汗地用铁铲在庭院的翻土,裤腿扁起来,脚上满是泥泞。女仆们也在忙忙碌碌、搬这搬那,看这架势,是要把两边庭院的草坪也接起来了,连3号宅邸的花坛也都动了位置。
我找到沙尔曼的时候,她还在与看似负责建筑或庭园设计的中年女性沟通想法。
“...凉亭留下,但要扩一扩...这边要有至少两人宽的过道,其他都砸掉...门前的通路要再宽敞一些,喷泉...喷泉没法动,就做个对称的...石雕再说吧,得预留一片空地,种成蜜果树园...”
我伫立在不远处,听得一愣一愣,等她说完才走过去问:“这就叫...小小的改动?”
“说了有出入。”沙尔曼面无表情。
我知道自己被骗了。
而且看这进度,可能下暴雨的时候,这些人都没有停工...就好像生怕我回来的时候,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。
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。
宅邸被折腾成这个样子,我也只好让沙尔曼按照她的想法弄完,等维多利亚回来的时候,想个办法再打她屁股好了。
反正雷克特说,夫勒斯克堡边胜的很轻松,过不久她就会启程返回。
............
夜晚的时候,等做活的人都离开、整个庭院安静下来以后,我换上睡衣,坐到卧室的书桌前,开始钻研柏莎奶奶给我的手抄本。
先前在学院的时候,我已经从头到尾翻过了两遍,这是第三遍了。
册本里记录了大量的发力技巧、步伐站位、招数应对...等等非常实用且巧妙的内容,不单单只是剑术,还配有绘图,简直就像故事里的绝世秘籍,这让我很兴奋,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研究起来。其中的内容,有些我一看就懂,到训练场稍加尝试,不说立马就能掌握,但总归做的像模像样,接下来只要勤练,日复一日,便可娴熟。
但也有些极其高深的技巧,哪怕我抠着字眼反复地看,也没办法理解到其中的精髓,做起来四肢难以协调,又没人指导,短时间根本学不会。
而那样的招数,一但会了,便是不输“月步”的绝技。
于是休息日里,我几乎没做其他事,除了吃饭就是看册本,比划一番,再继续看,动脑筋想,把不懂的、做不出的动作记下来,想等维多利亚回来,再问问她。
期间安吉尔来找来过一次。
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,就是过来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,又问我那天找他有什么事,然后便告诉我,帝国那边有他支持,西海岸的防卫战,目前有部分异教徒逃走了,临走前似乎截下了血珠,但教会的人已经追了上去,夺回来不是问题。
他好像很忙,没多久便要起身离开。
“...对了,有件怪事。”
临走的时候,安吉尔仿佛忽然想起什么,回头对我说道。
“事情倒小,只是...特蕾莎虽然死了,但介于她在民间拥有很高的声望,圣扎耶里就为她设了一间灵堂,以供城民吊唁追思。小黑炭,这事你知道的吧?”
“嗯。”
“没有骨灰,也不设墓碑,只是她生前用过的十字架和福音录摆在那里...这样的东西,什么人会偷走它呢?”
“嗯,东西不见了。就在你去教堂的那天...那时你可有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人?”
我歪着脑袋想了想,随后摇头。
“没有。”
那天除了修士修女,我就只看着艾丽,谁也没注意。
许是哪个狂热崇拜特蕾莎的家伙,偷偷拿走了吧...
这件事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。
休息日的最后一天,我去探望了柏莎奶奶。
这是我第二次去看她。
第一次的时候,我从梅尔维尔老师那里问来奶奶的住址,然后发现,居然与隆道尔街相隔不远,走过去用不了半个小时。
那天,我向学院申请了外出,其实是抱着一些疑问,想去探望奶奶的同时,问她一些关于册本里的部分问题。
可到了小楼,等见到奶奶之后,那些问题便问不出口了...
因为奶奶拉着我的手,把上一次对我说过的话,几乎都重复了一遍——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先前见过我了。消瘦的身体靠坐在床,用涣散的瞳孔瞅着我的脸,嘴里念念叨叨,说心中牵挂之事:“小奥莉维亚...我们把她...当女儿看...她伤成那样子...人毁了...一心求死...却从来不说一句后悔的话...她是继承了那团火的...她是个好孩子...”
“希啊...莱恩留下的笔记...是剑术...我本想给你...可我找不到了...我给你抄了新的...你拿着...给小维姬看...若我写错...我怕我写错...但她看得出来...”
“奶奶身体...好的很...别告诉你剑圣爷爷...不要影响...他做事...”
从小楼出来的时候,我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手抄笔记。把笔记翻开一看,上面满是奶奶颤巍巍写下的文字与绘图,最后几页的墨迹甚至都还没干。以她那样的身体,也不知究竟写写画画了多少个晚夜,才能完成这样的事,而且内容和剑圣老先生写的,几乎一模一样。
我有些感动了。
当时就想,过几天再来一趟...要常看望奶奶才行。
对于柏莎奶奶的病,小楼里那么多医生都无能为力,我也问过安吉尔神迹有没有办法。安吉尔沉默两秒,随后告诉我说,即便再伟大的治愈神迹,也没有办法阻止人的老去。
我没有办法救她。
谁也没有办法。
奶奶只是老了,累了,脑子变得糊涂,身体日渐消瘦,很多事她不记得了,但她明白一点,那就是自己的人生即将抵达归宿。
所以她变得很喜欢说话。
我看得出来,奶奶特别愿意、甚至享受那种和别人倾诉想法的感觉。我既然治不了她的病,那就多陪她说说话吧,总要为老人做些什么才行。
怀揣这样的想法,当我第二次再见到柏莎奶奶的时候,她却已经难再开口了。
老人躺在床上,头发蓬乱,身上盖着单薄的被子,身体传来阵阵微弱的腐臭。她的半张脸已经瘫了,嘴巴是歪的,舌头僵硬,见我过来,眼神看上去像在高兴,口中却也只能发出“呜、呜...”,仿佛呻吟般的叫声。
奶奶不再优雅了。
可她还记得我是谁。
“呜呜
垂暮的老人握住我的手,泛白的双眼用力朝一边翻,似乎是想向我示意,那边有什么东西。
我循着望过去,发现一旁的护理桌上,除去一些瓶瓶罐罐的药物之外,还放着一本发皱的、封皮泛黄的薄本。
我愣住了。
那一瞬间,只觉得鼻头倏地一酸,眼眶湿润起来。
我猜到了那是什么。
慢慢走到桌前,双手将薄本捧起来,颤抖着翻开,望着一页页歪七扭八、墨迹模糊,内容却和上本如出一辙的笔记绘图,忍不住开始哽咽,泪水“啪嗒、啪嗒”,落下来,将皱巴的纸页打湿,就像雨点。
这册笔记,柏莎奶奶只完成了前半部分。
她再也握不住笔了。
对此,奶奶似乎感到遗憾。
“啊姬呜你...”
这是老人对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。
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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